幕間物語──神宮寺寂雷

《蛹》

水花噴濺，披散的長髮攤在月色下，波光粼粼，似化蛹成蝶。

那是他為數不多能夠稱得上狼狽的時刻。

／

「醫生居然是游蝶式！かっけー！」

看著寂雷急泳而出，還在原地的一二三笑得比太陽更燦爛，轉而朝泳池邊甚至還沒把薄外套脫下的獨步大喊：「獨步～你怎麼還站在那裡啊？這裡可以踩到底不用擔心溺水啦！」

「才不是擔心那種原因！」獨步激烈地反駁，只是短短的時間，寂雷已經游到盡頭浮出水面，他不禁被對方華麗的泳姿驚艷，讚嘆道：「醫生真的做什麼都好厲害……」只是下一秒又被頑皮的一二三潑水惹得哇哇大叫。

寂雷一邊撥開沾在臉上的水珠和髮絲，看著兩人幼稚打鬧，一邊笑了出來。

平時他很少去泳池，及腰的長髮戴泳帽太費功夫，事後整理起來也十分麻煩，若不是一二三安排的旅程有私人泳池，他將近兩年沒有游泳了。

一二三的口袋名單向來有許多高級場所，本該刺鼻的消毒水味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除了，只留下純粹的、水才獨有的乾淨氣味。

寂雷從水上望著水下張著的掌心，水流扭曲了他的掌紋，他感受波紋打在身體上的律動，陷入莫名的沉思。

炎炎夏日泡在清涼的池水中著實舒適，三人游了好一陣子才享受足夠，準備休息。

「那個！我有個問題想問。」

彷彿是一種定律，一二三這次也沒頭沒尾地起了話題，獨步反射神經快到幾乎無縫接道：「別問醫生失禮的事啊！」

「獨步親好過分，我都還沒問呢！」

對他們一搭一唱的互動早已見怪不怪，寂雷爬上鐵梯，不疾不徐地打斷他們，依舊是那溫和的語氣，「不要緊，想問什麼就問吧。」

獲得許可的一二三高興做出敬禮的動作並跟隨寂雷上岸，再度潑了獨步一臉水。

「就是啊……醫生跟殺手ill-DOC有什麼關係嗎？」

「殺手？！」

聽到問題內容的寂雷與獨步同時抬眸，後者劇烈的動作剛巧擋住了前者深邃的眸色，寂雷不自覺地擺出了招牌思考姿勢。

「嗯……一二三君是從哪聽來的呢？」

「自從Rap Battle奪冠之後我們隊的MC name開始廣為人知，其中一個跟黑道有點關係的客人跟我說，ill-DOC是十二年前很有名的殺手喔！」

「你還真是能接收到這種訊息啊……」

「嘿嘿，沒有你說得那麼好啦。」

「別擅自當作稱讚啊。」獨步熟練地吐槽著，然後立刻轉換恭敬的語氣對寂雷說：「醫生，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話沒關係。」

寂雷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，隨手拿起毛巾擦拭髮尾的水珠，輕輕回答：「我與這個名字確實有一段過去。」

／

ill-DOC的名號雖響，神宮寺寂雷真正出手的次數卻屈指可數，說到底，都是他不知所云的理想所導致的。

──尋找人類生命意義的答案。

這是他唯一依循的行事準則。

「醫生、神宮寺醫生……？」

「是，怎麼了？」

寂雷聽聞叫喚蓋上了眼前的病例，向關心他的新人醫師回以微笑，後者見他臉色無異鬆了一口氣，湊過去小心翼翼悄聲問道：「剛才的患者不像傳言中的那麼奇特嘛，院長是不是大驚小怪了？」

「我倒是覺得對方是一名深不可測的人呢。」

「咦？是嗎？既然神宮寺醫生這麼說的話……」

新人醫師一知半解地抓了抓頭，抱著資料走出了診療間。寂雷重新翻開病歷，上頭的初診資訊是由患者親筆寫下，秀氣的鋼筆字有著符合對方高貴身分的氣質。

若非仔細觀察，是不會查覺到墨水裡所摻雜的發黑血跡。

寂雷沉吟一聲，修長的指尖摩娑下唇，眼簾半闔，遮掩意味深長的目光。

他的目標之所以成為獵物，大部分都是從感興趣開始的。

／

泳池在媒體中總被拍攝成陽光明亮、透徹沁涼……但他此時只感受到血肉的溫熱和腥臭，以及從皮膚滲進骨髓的悚然。任誰身處這樣的環境都會想立刻逃脫，可是寂雷無從選擇，與其暴露行蹤，罪惡的溫床顯然安全得多。

汙濁的池水是良好的遮蔽，他試著將身體緊靠泳池壁，他可以用背部感覺到的震動來計算地面的腳步，對方似乎朝水下丟下一塊什麼，距離自己很近，他下意識伸手去捉，摸到滿手的毛髮及濕軟的屍塊。

動物甚至孩童的囚禁與虐待，並不是多麼撲朔迷離的真相，其中卻沒少掉峰迴路轉。

一塊之後是第二塊、第三塊……犯罪者像是在玩打水漂似的，並不每次都扔在相近的位置，但寂雷可以感覺到，那些死去的生命落在池內，漣漪擴散的能量綿延不絕，明明早就沒有心跳，寂雷卻能感覺到鼓動從水中傳來。

母體孕育著胚胎，被羊水包覆，或許就是這樣一個體驗。

敵人遲遲沒有走開，他閉氣也將到極限，持續不斷的水波震動令他暈眩。他心中默數，從指尖扣住池邊翻身上岸到手刀擊倒對方一氣呵成，然而汙水迷了他的雙眼無法即時視物，沒能注意到其他存在，於是當一旁槍聲響起、子彈掠過，險險依靠破風聲閃躲的他不得不停下動作。

這場虐殺盛宴原來不只一人。

「神宮寺醫生，今天應該是休診的日子吧？」

「原來是你。」

寂雷抹了一把臉，鼻腔充滿比手術室更混亂的氣味，他望向聲音來源，新人醫師就站在那裡，爛俗的劇本也不過如此。

「我啊，就是喜歡破碎的肢體才去當外科醫生。」

寂雷高舉沒有任何武器的雙手，冷淡說道：「看來你對生命絲毫沒有敬意呢。」

「哈哈哈！身為殺手還談論什麼尊重生命，神宮寺醫生難道不覺得可笑？」

「一點也不。」

話音方落，寂雷突然壓低身形，捨棄吸水沉重的大衣，不過一眨眼就移動到槍口射擊的死角，長臂一揮，新人醫師──如今只是另一名犯罪者──毫無防備接下這記攻勢，頓時跪倒在地，槍支尚被求生意志牢牢緊握，本該是優勢的籌碼如今卻毫無用武之地。

新人醫師抱頭哀號連跪都跪不穩，張著嘴溢出口涎，發出乾嘔的聲音。

「在水池中暈眩的感覺，在人的體內作用也是一樣的效果吧？」篤定答案的問句，加上居高臨下的視線，神宮寺寂雷這才百分之百顯露出身為殺手的氣場。

「什麼東西…？！」

只要將人體的水分掀起波紋，便可以使人昏厥。

誰能知道振波是他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，僅憑理論就能實行的招式。

「ill-DOC……」直到完全失去意識之前，佈滿血絲的眼中盡是不甘，寄託著來不及出口的惡毒詛咒。

從小到大背負著周遭的嫉恨，神宮寺寂雷對此早就見怪不怪。

「……おやすみなさい。」

幕後黑手雙雙倒下，他終於有閒情逸致打理自己，擠乾沾滿血水的髮尾，扭頭的角度正好對上泳池漂浮的殘骸，他走近池邊虔誠地合十雙手，宛若面對至親之人的墳墓。

──我們是為了生存而死亡，還是為了死亡而生存？答案是後者。

「我這遇到感興趣的事物就太投入的毛病得改改了……」

他解開軍領的鈕扣透氣，用著不符年齡的老成語氣低喃著。

／

聽完故事的一二三與獨步露出同樣目瞪口呆的神情。

「ill-DOC根本是正義的使者！俠客！像魯賓遜（Robinson）一樣！」

「是羅賓漢（Robin Hood）啦！」

吵雜的氣氛沖散講述故事的靜肅，寂雷掩嘴笑出聲，提道：「確實，當初也很多人這麼評價他。」

「醫生果真博學多聞。」

「獨步親怎麼都只稱讚醫生，偏心！」

「別勒著我，快放開！」

獨步拼命拍打脖子上環抱的雙臂，掙脫後差點做出拉鬆領帶的習慣動作，然而他們現在未著一物，他只好輕咳掩飾。

「為什麼醫生特地選用這個名字呢？」

「你們不覺得，我們正在用Rap做同樣的事情嗎？為了修復這歪曲的世界。」

寂雷朝著牆外廣闊的天空望去，眼神憂傷中帶著堅毅，自始至終。

「太帥了……」

這次不只一二三，連獨步都發自內心這麼覺得。

「呵，說太多了，天色都黑了，趕緊換衣服準備吃晚餐吧。」

「是！」

「欸？所以醫生到底跟ill-DOC是什麼關係？……醫生！獨步！等等我！」

作者：孤沚

繪者：尼卡